文:水瓶鯨魚
2007-12-13

 挪一下位置,疼,感覺至骨髓,非常痛快,我就會安穩睡去。
 搖滾樂是我的安眠藥,濃縮咖啡是鎮定劑,血液淌在見底的紅酒瓶枯萎,朋友們都茫然起來,拇指黏著食指用力摩擦打火機,在明滅的火光中,各自渴望把某個憾恨的名字從心口銷毀、把某些不堪的往事遺忘。
 在這地球上,從來沒有足夠穩固的情感防波堤,以對付長期抗戰。
 鹹濕的體液是無從逮捕的罪犯,山邊海底腕口心上都有坑坑洞洞的決鬥疤痕。妳說妳喜歡這疤痕,一種赤裸裸到快死的痛楚,可一點也不想死,只感覺痛快,那時候,我多半望著妳發呆,想起許多人,想起那些陌生與熟悉的臉孔,那些汗流浹背、煙酒放肆的音樂氣味,還有消失許久的星期五夜晚。
 有好幾年,每逢週五夜晚,我都去聽伍佰。即使體力有多麼脆弱、工作有多麼不順遂、愛情有多麼挫敗,每週五我準時報到。
 親愛的,不覺得音樂是一種治療嗎?奇異的治療,適用各種情感缺口。
 一個朋友最近鎮日聽重金屬,另一個則沉潛在古典樂章中;而某個決定跟男友分手的朋友,前一天提出分手,後一夜選擇與幾個知己在KTV療傷。KTV一曲一曲的歌,彷彿一顆又一顆的解藥,或著酒吞入胃裡,一陣酸苦滋味立刻襲來。螢幕裡傷感的旋律,每一句歌詞大喇喇地出現,是一支支銳利的劍,刀刀砍在每個人脆弱的心靈柔軟處,密閉房間裡只見一群幹練的都會女子笑著俐落乾杯,彼此緊緊擁抱,卻沒有一個人掉眼淚。
 「不准點這首歌!那首歌也不可以。要振作!要振作!」
 「我今天不會哭啦……」
 「上次是誰抱著馬桶哭的?」
 「討厭!不要講了……」
 女人們笑成一團,我也笑了。
 因為每首自憐自愛、強調哭腔的流行歌曲,其實都讓我麻木。
 「那,什麼歌曲才是妳的治療音樂呢?」朋友問起。
 「一首兩首不夠吧……」我又笑:「我需要一個演唱會。」
 「伍佰演唱會?」
 對,我需要一場充滿激烈、瘋狂又爆笑的演唱會,完全不止歇的瘋狂節奏,我需要《只要為你活一天》、《不滿》、《挪威的森林》、《一生最愛的人》、《親愛的,你喝醉了》、《樹枝孤鳥》、《痛哭的人》、《愛你一萬年》、《繼續墮落》這類強悍的歌曲瞬間全部串在一起,閉氣潛入瘋狂節奏中,崩潰到一種境界,我才能重新喘氣,活起來。是的,我又說起我記憶中的星期五夜晚。
 妳聽著,安靜微笑,或許是沉默表達每個成年人的不同治療方式。
 我了解,只是我私以為任何感情的傷,沒有深邃到谷底,浮不出水面。
 音樂,有種很純粹的東西,化學藥物般有一萬七百六十四種變化或三憶八千九百二十一萬四千三百五十七種變化,只是我選擇刀鋒的斬釘截鐵,不要刀背溫存的拖拉。
 然後我說,幾年前某個男性好友的初戀女友嫁人,在一個小酒吧喝得大醉,我到D.J台點了好幾次新寶島康樂隊的《多情兄》和伍佰《痛哭的人》送給他,那一刻,我在他的傷口灑了鹽巴。
 只有痛才能感覺真實,有時候,我覺得我真是殘忍。
 七年級的Yean,姿態比較斬釘截鐵,卻襯托出我們五年級的迂迴。早婚的她一直不曾忘記她決定離婚並爭取小孩監護權時,腦中浮現著伍佰唱著「踏出一步就是你的路」。而妳離婚的時候,卻一個人鎖在黑暗的屋裡,看著窗外日出月落。我把自己鎖在心底角落的時候,去了新莊體育館看伍佰和China Blue15週年演唱會《你是我的花朵》。
 那一夜演出內容,所有褪色的記憶竟意外鮮明倒帶。
 演唱會結束,夜色正涼,身體的亢奮仍久久不褪,我和Yean與她的朋友們並坐在體育館的階梯,點起菸來,我忍不住提起年輕的Yean來不及參加的星期五夜晚故事。
 我說,我第一次看到伍佰,是1990年在台北八德路《RoxyⅡ》,當天我遲到了,我只看到他的背影,那一年,我剛進唱片公司,伍佰還沒出版個人專輯,我還不認識妳。伍佰的演唱會,當時是劇場朋友們口耳相傳的神祕傳奇;直到伍佰和陳昇在羅斯福路的《息壤》演唱,我才見識到伍佰Live瘋狂的力量,當時迷戀那現場演唱氣味的族群,包括電影界、藝文界的人,我也因此認識了一票朋友;到了1994年,伍佰轉到八德路《Live A GoGo》(原The Gate)演唱,才真正掀起「伍佰的Live」的熾熱風潮,許多中南部的歌迷到台北一定要前往朝聖。紅了的伍佰,對身為公司企劃的我,是好事,對歌迷身分的我,卻小小遺憾,因為我們不能再獨占伍佰。然後,我們都必須提早排隊進場佔位置,Live House要應付龐大歌迷,每週五的桌椅都撤走,我們再也不能享受用啤酒瓶用力敲打桌面的狂放行徑。
 Yean非常嫉妒:「你們,竟然可以用酒瓶敲桌子喊安可!」
 哈,讓Yean嫉妒吧,其實也很想讓妳嫉妒。
 知道嗎?我曾經檢查過《Live A GoGo》每張桌面的痕跡,那是一堆人激烈敲酒瓶留下的紀錄,也是許多人各自的心情歷史。對我而言,這些痕跡,寫滿了我的友誼故事,我永遠不會忘記(我想,當時很多歌迷都不會忘記),當伍佰唱起《點菸》這首歌,歌詞唱著:
  
  我敢用生命 去交換一個知己
  橫直人肉鹹鹹 社會講的是道義
  我有氣魄 甘願剖腹來相見
  但是知己啊知己 你到底在陀位

 現場一堆抽菸或不抽菸的人都點起一根菸、高高舉起,嘶吼,擁抱甚或落淚;當伍佰唱起連續快歌舞曲,比如《小姐免驚》、《秋風夜雨》、《墓仔埔也敢去》,則有一堆外國人會興奮地跑到舞台前瘋狂地跳起舞;當伍佰唱起《恨世生》、《愛情限時批》,桌邊的男女竟忍不住肢體摩擦地跳起恰恰,曖昧感官地教人臉紅心跳;而當伍佰唱起成名曲《浪人情歌》,前奏一響起,幾乎所有人都會瘋狂尖叫,接著是全體大合唱,一到「口白」處,大家都笑了,我不得不承認那口白有點矯情,只是非常奇妙地那是伍佰演唱會的「重要調味劑」,完全無法缺少。
 「煽情容易,感動難」、「悲情容易,搞笑難」,我想這是那年代星期五去聽伍佰的人最難忘情的,「痛並且快樂著」詩人夏宇或作詞者李格悌寫的句子,在伍佰的演唱會寫實呈現,罕有很酷的搖滾創作樂手會想要戴笨重又搞笑的電視頭、鯊魚頭,甚至還跳起「帶動唱」的花朵舞吧?哈哈,這種絕妙反差的揉合,只有在Live實境才能真實感受,痛,並且快樂著。
 Yean每次聽我講這些星期五晚的故事,總是悠然神往,又忿忿不平。
 不過啊,如果伍佰不紅,我們就無法看到萬人演唱會。幾百人的演唱會和幾萬人的演唱會,氣勢差異很大呢,光是大合唱和萬人聲嘶力竭的安可聲,就足以感動到死,因為那一瞬間,發現有這麼多心意相通的瘋狂知己。
 親愛的,那一瞬間,沒有人會覺得孤單和寂寞。
 這是我想要對妳說的。
 我們或許對創作和音樂比一般人敏感一點、脆弱一點、自尊心又高一點,愛情也不太順遂,敏感性格造成我們的痛楚卻無地釋放。人到而立之年或到不惑之年,現實大環境給每個人的路徑通常是一條無法倒退的尖石路,我們不得不學習以強硬姿態面對。女人比男性好一點點,被容許偶爾把腳踝伸進尖石隙縫的柔軟泥巴上逗留,只是這種環境慣性寬容,也常常演變成是一種無法忍受的輕蔑。
 但,無論男女,都是芸芸眾生,總不免遇到在刀背上生活的困境。每當情緒低到海底,我就想起伍佰,閉上眼睛複習起《只要為你活一天》這首激情澎湃的歌曲:
  
  血在湧 面慶紅 對你的熱情真正沒地藏
  不驚熱 不驚凍 不驚命運安怎捉創治人
  火在燒 水在淙 為著你 生命我嘛甘願放
  地在裂 天在崩 只要為你活一天

 親愛的,如果妳當初願意放下身段,不要對朋友演出善體人意的形象,我就會這樣赤裸裸告訴妳以上這些話,街上的遊魂無處不在,我們都可能是某種遊魂,渴望聞到知己。
 知道嗎?有好幾年,每逢週五夜晚,我都去聽伍佰。即使體力有多麼脆弱、工作有多麼不順遂、愛情有多麼挫敗,每週五我準時報到。
 這句話,我說過無數次了。
 我沒說的是,像我們這種人在針尖上,其實才能睡得好,因為若不能坦率面
對自己的傷疤,把膿包擠破,就無法痊癒。
 如果,妳還活著的時候,我能聞到妳……我會說,我們去聽伍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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